2017年8月的普通一天,北京北四环的一处普通住宅,93岁的老院士任继周先生从书房走了出来,在那之前,他已经工作了数小时。头顶的三叶风扇悠悠转着圈,客厅有些暗,书房透过来的光,一点点铺在这间简朴的屋子里。
从书房走进客厅,不过数米远,他一边戴上眼镜一边走来,背不驼,脚步也不蹒跚,只是耳朵稍微有点儿背,但这并不影响他敏捷准确地表述。
任继周,中国工程院院士,兰州大学草地农业科技学院名誉院长,我国草业科学的奠基人之一,现代草业科学的开拓者。
他成功创建了我国第一个高山草原定位试验站,创建了我国农业院校第一个草原系;他成功建立了草原分类体系,是现代唯一适用于全球草原分类的系统;他提出的评定草原生产能力的指标——畜产品单位,结束了各国各地不同畜产品无法比较的历史,被国际权威组织用以统一评定世界草原生产能力;他成功创造了划破草皮改良草原的理论与实践,使我国北方草原生产能力提高了一倍,并得到推广应用;他建立的草地农业系统,在我国食品安全、环境建设和草业管理方面展示了巨大潜力。可他这一生研究的学科几乎不为大众所知,他一生从事的事业直到很多年后才有一个统一的名称。直到现在,他还在为改变中国传统的“以粮为纲”的农业结构四处奔走呼吁。
草原岁月
1924年,任继周生于山东。少年求学时,正是战火纷飞、山河破碎的年代,少年任继周不得不离开家乡,辗转大半个中国,谋生求学。
1943年,19岁的任继周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当时在亚洲排名第一的国立中央大学。他选择了农学院的畜牧系,这在当时是个冷门专业,入校时40多人的专业,毕业时只剩下了8人。面试时,时任院长冯择芳院士问他:“你的成绩还不错,为何要报畜牧专业?”
其实,这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。
很少有人知道,著名哲学家任继愈是他的二哥,对他的影响深远,他称哥哥是自己这一生“正义的准绳”。在专业选择上,他深受哥哥的影响。“我问他考什么专业好,他建议道:‘我是学哲学的,太虚了,你搞一点儿实的吧,为国家做一点儿实际的贡献。’在当时,实干一些的莫过于工业和农业,我从小喜欢动物,就搞农业里头的畜牧业吧。那会儿正是抗战时期,生活苦得很,大家都吃不饱饭,我也骨瘦如柴。我当时就想改变我们的食物结构。我们的体质太弱了,我选这个专业是想让大家多吃点儿肉,多喝点儿奶,改善国民营养。”这个专业算是选对了,任继周的实干和执着在旁人眼里简直是“不疯魔,不成活”。在之后74年的漫长岁月里,他从来没有动摇过。
一毕业,他便选择了西北,在那里,他遇见了第二位对自己影响深远的人—— 他的老师盛彤笙,中国现代兽医学奠基人之一。
这位留德的医学博士在任继周眼里是一位真正实干的科学家,为人高洁,治学严谨。彼时,抗日战争刚刚结束,很多人走向沿海,盛彤笙偏从东南去往兰州,创办了国立畜牧兽医学院。他的办学思路极具远见,认为光研究兽医、畜牧还不够,还得有个研究草原的人。同时,他也认为国人营养不够,需要大力发展畜牧业和草原业。这与任继周的理想不谋而合。所以,当大学恩师王栋推荐他到兰州时,他欣然前往。没想到,这一去,便是一生。
困难如影随形。从西安出发,经由平凉,翻越六盘山,再取径定西,车到处抛锚,行程一再耽搁,任继周携家人在路上颠簸了21天才到兰州。
这21天里,他睡的是老乡的炕,坐在墙根儿底下等车。与西北的黄土最初接触的21天,使他得到了磨炼,“我对西部的恐惧没有了,不仅不怕了,反而感觉挺亲切的”。见了草原,他便如鱼得水。到兰州的第二个月便出去考察,任继周大为惊喜。甘肃省版图狭长,生态类型丰富多样,简直是天然的草原类型陈列馆。西北丰富的草地资源做科学研究再合适不过了。
长期的野外生活终于让任继周实现了要与自然无限亲近的少年理想,但对他也是巨大的考验。条件艰苦,在草原考察时几乎什么交通工具都用过,有时候坐马车,马车走得并不快,遇到路边有值得注意的草,就跳下来采集标本。那时治安也不太好,山里有土匪和国民党的散兵游勇,需要藏族的民兵护送,一段一段地走。
让任继周难忘的还有虱子。草原上的虱子简直无缝不入,避无可避。他曾尝试给自己做了一套连体衣式的工作服,但还是被咬得无法安宁。后来,他想了一个办法:每次去草原前,用666粉泡内衣,穿上不脱,等回来的时候再换一套。虱子碰到 6 6 6粉就死了,这才终于能睡个安稳觉。后来,随着杀虫剂更新换代,他所用的药物也从666粉升级成敌百虫、敌敌畏。任继周自嘲身上有不少残毒,多年处于亚健康状态,虽然知道危害大,但别无选择。
可在回忆中,任继周并不觉得苦,反而庆幸一片蛮荒给了他大把搞科研的机会。天道酬勤。没过几年,任继周创建了我国第一个高山草原试验站,在我国率先开展了高山草原定位研究,建立了一整套草原改良利用的理论体系和技术措施。
1973 年,他创立了草原的气候土地植被综合顺序分类法,成功地应用于我国主要的牧业省(区),现已发展成为适用于全世界的唯一的草地分类系统。
1981年,呼吁了3年的草业研究所终于创办起来,当时百废待兴,条件艰苦,10个人只有10万元经费。他们租了兰州市红山根体育场看台下的一块空地做场地,房顶都是斜的,一支队伍就这样组建起来了。“那时候我们的工作做得非常扎实,从全国各地邀请非常好的专家合作。但其实内部很空虚,我那时连个助手都没有,身边都是刚毕业的小娃娃。人家都笑我没人,但我当时就想试试,拼命干。”
就是这样一支队伍,第一个五年,在全国约1250个研究所的评估中,名列第十四位;第二个五年,就冲进了前十,排名第九。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成绩。
涵养动中静,虚怀有若无
1995年,任继周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。
成为院士后,任继周更忙碌了。除了工作上的事务,他还要应对一拨儿又一拨儿找来的人。越来越多的高校对他抛出了橄榄枝,南京、长春、北京……其中,
他的故乡山东的一所高校给出了最优渥的条件:独栋别墅,每年24万元的生活津贴。当时,任继周的工资是每月900块钱。他想都没想便拒绝了,他的研究所简直是他的命。
其实,这并非任继周第一次拒绝更好的物质条件。早在1981年,美国的一家研究所找到他,除了丰厚的酬劳,连他爱人的工作都安排妥当了。北京也有单位找他。
彼时的任继周正值盛年,在科学研究上有旺盛的欲望,在他看来,再也找不到比西北更适合他搞科研的地方了。1981年3月7日,哪怕时隔多年,任继周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天,他的研究所终于通过了审批。他当时下定决心,就待在西北,哪儿也不去。
自然有人不理解他的选择。但其实你不必在乎别人说什么,因为你才是那个听到命运召唤的人。你唯一要做的,就是去证明那一点——命运选择了你是正确的,这才是“机遇”的全部意义。
久居西北,任继周与兰州大学的相遇是一种必然。在那里,他度过了愉快、充实且快速发展的十几年。
2002年,当时的兰州大学校长李发伸、副校长郑晓静邀请任继周来兰大工作,任继周欣然同意。
就这样,强强联手,兰州大学在设备、资金、人员等方面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支持。很快,兰州大学草业科学的研究在全国40多个同类专业里,常年排名第一,而且远超第二名。目前,草业科学已经成为兰州大学“211工程”和“985工程”重点建设学科之一,所获奖项无数,在全国名列前茅。
任继周的学生南志标,跟随他40余年,现任兰州大学草地农业科技学院院长,也是我国牧草学领域首个973项目的首席科学家,2009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。院士培养出院士,这成为轰动一时的美谈。南志标笑称,跟着恩师走上了一条不可能停下来的“贼船”,只能拼命干。
2003年8月,任继周考察内蒙古羊草草原
的确,“忙碌”是这些科研工作者一生的基调。
进入晚年,二哥任继愈看任继周还是忙得团团转,便送了他一副对联:“涵养动中静,虚怀有若无。”这句话成了任继周的座右铭。
人生跌宕起伏,要自觉地做“涵养”功夫。不管多乱,不要使它吹皱心中的一池春水,保持内心澄澈,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能量。“虚怀有若无”,则可使自己心境平和,接纳万物。
政治的湍流也曾把他们卷入可怕的旋涡,他们被批斗,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。但兄弟二人稳若泰山,不改初心。这大概也是任氏兄弟谦和、长寿,均成一代宗师的秘诀。
如何在纷繁复杂的事务中保持精进,甚至将这样的状态持续一生?
任继周自谦并非天才,资质一般,但勤可补拙。他回忆,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白天没有时间搞研究,内心焦虑万分,想独立思考,就彻底调整了自己的作息时间。下了班回家匆匆吃饭,晚上6点到9点抓紧时间睡觉,然后起床工作到凌晨4点,再从凌晨4点睡到早上7点,每天可以分段式挤出五六个小时的睡眠时间。
“我对每一个生活阶段都订了学习计划,这些计划甚至精确到每一天的每一个小时。列入计划内的学习和工作,我都要完成。计划可包括多项工作,但其中必须包含读书。多年来,我感到有计划和没有计划相比,生活质量、工作效率大不一样。”
为了方便自我检查计划进度,任继周这一生都有写日记的习惯,哪怕如今已是93岁高龄,他还会用电脑记录每天的计划、行程、新的观点。
事业未竟,只能拼了命与老天抢时间
2017年,任继周93岁,仍然精神矍铄,思维敏捷,他并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。“年龄大了,我已经不能经常去草原开展野外工作,但只要有机会,且身体允许,我还是会去草原考察。现在我主要从事室内工作,写书。”
谈到发展草地农业的必要性,任继周说:“我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中,耕地面积仅占12.7%,面积最大的草地约400万平方公里,占国土面积的41%,是耕地面积的3倍多。在我国农业发展中,作为面积最大的土地类型和世界三大食物来源地之一的草地,如果不受重视,显然是一种资源的浪费。”
现在人们的食物结构较之以前也发生了变化,肉食已经占了比较大的比重。牲口消耗的口粮是人的2.5倍,现在农业的大头应该是动物饲养。但现实是,牲口饲料主要靠进口。人吃的肉多了,硬给他粮食,结果粮食卖不出去,而且成本高,因为追求高产,大水大肥大农药,有毒有害。“以粮为纲”的传统农业格局和由它衍生的思维模式注定不适应当下,改革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。
对于草地农业不被理解、草业科学不受重视,任继周充满焦虑。“现状如此,没有办法马上改变。但我觉得,发展草地农业于国于民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。我作为草业科技工作者,去研究并宣传推广它是义不容辞的。”他说,人们观念的改变需要时间和耐心,在这个过程中,总需要有坐“冷板凳”的先行者。
3年前,任继周在兰州大学开设了一门全新的课程——农业伦理学,这在全国也是首例,他不顾高龄亲自授课。现在,他又积极筹备农业伦理学学会,这是他晚年的另一件大事。任继周感慨,大部分学科领域都有自己的伦理学,像医学、生态、工程等,唯独农业没有。而我国作为一个传统的农业大国,如果不关注农业伦理,将会造成严重的后果。
这一生,也不是没有遗憾。到目前为止,任继周最大的遗憾是没把农业结构真正做成并实施下去。“如果不研究,我感觉对不起自己的良心。虽然精力有限,我还是必须要做,这是我的责任,是历史选择了我。”
或许,冥冥之中,命运已经为所有的事情埋下了伏笔,只等着主人公在每个关键节点,自己做出选择。任继周之于草业科学,与其说是命运选择了他,不如说是他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。
任继周感叹着自己的人生进入了倒计时,岁月何其匆匆,那些未竟的事业,只能拼了命与老天抢时间。
去年冬天,老先生大病一场,出院时一下瘦了12公斤,身体大不如前。“我总感到时间太紧迫,我怕来不及了。”这两年,他想抓紧时间把《农业伦理学》写完,让遗憾尽可能少一点儿,给大家留一些有用的东西。
9月22日,中国草学会农业伦理学委员会成立大会将在南京召开,任继周说,如果身体允许,他一定会去参加。
文:严小沐
来源:《读者原创版·兰大人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