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秋后的兰州,还是一副夏的姿态,在每一个正午将热浪翻滚至高潮,吓退想要外出闲逛的人们。跟张鹏医生约了采访,我需要驱车一个多小时从兰州市城关区前往西固区,在正午日头最烈的时刻出发。在交通拥堵严重的兰州,这算得上是一次长途跋涉。
张鹏医生曾很绅士地提出取中间位置或者他来我这边接受采访,但我没有同意。因为,他已经连续十几个小时不眠不休,查房、换药、下医嘱、带学生……这次接受采访,是在他刚下夜班之后。
我提前到达约定的咖啡店,点好两杯饮品,加冰少许,等待张鹏医生到来。
他比照片上看着还要年轻,戴运动手表,穿简单的卡其色裤子和运动上衣,留寸头,身形瘦削,是大学里爱打篮球的男生的模样。不客套,打招呼爽朗干脆,更是让人觉得似周末与同学聚会闲聊。不过,他浓重的黑眼圈和略微露出的疲态还是露了破绽,将我拉回现实——他是那个多年来与死神交手的人。
一
张鹏2006年毕业于兰州大学医学院临床专业,毕业后进入兰州石化总医院神经外科工作,实习期满一年后,他成功取得当时通过率仅为26%的执业医师资格证,继而开始了从小大夫到住院医师的10年临床工作。
18岁考大学的那一年,他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。
细想,医学生跟学习中文、生物工程、会计、金融等专业的学生不太一样,因为他们大学之前的知识积累能用在专业上的不多,“最多就是一点儿生病打针吃药的经验”,他们要面对的是专业、严苛、容不得丝毫马虎甚至是有点儿恐怖和血腥的关于生命的探索。
张鹏其实对工科更感兴趣,但填报志愿时还是听从了父母的建议,选了医学院,并自己选择了专业方向——临床医学。
因为够难。张鹏当时有一股冲劲儿,觉得既然要学,就一定要学最难、最全面的,那样才够酷。虽然他当时只有18岁,但已懂得为人生做规划,他知道学完临床医学后内、外、妇、儿等科室都可以去,这对自己的发展也有好处。
聪明,有抱负,有决心和信心,“还来对了地方”——兰州大学医学院。医学生张鹏一头扎进了忙碌的大学生活。
医学生的大一,是充满考验的一年。
解剖课是第一道考验——直面冰冷的尸体、器官、凝固的鲜血……
一开始大家都接受不了,有人甚至会很快选择退学或者转专业。张鹏记得那时解剖教研室的老师说过的一句话:“医学的学习好比一列火车,这列火车不是上完五年大学就到站了,而是从大一开始,一直开到你不能给别人看病的时候。你只要给人看病,就要一直学习、学习、学习……现在火车才刚起步,甚至
车门还没有关,你如果想跳就赶快跳,不要怀疑,不要犹豫。”听老师说完这番话,张鹏班里的一个女生就退学了。
对医学生来说,看上去是学生选择专业,但其实是专业选择学生。医学竖起高高的门槛,挑选那些真正有能力从死神手中夺回生命的坚韧的人。
张鹏通过了考验,5年之后穿着一袭医学学士服顺利毕业。
二
毕业以后,张鹏来到了兰州石化总医院。
一年的实习期结束之后,张鹏提交了申请,志愿是神经外科。
张鹏有自己的选择逻辑——首先,神经外科需要做手术,这是他感兴趣的;其次,来看神经外科的病人一般病情都非常重,随时会有生命危险,而且因为关系脑部神经,好多病人好了之后也常会有残疾,需要较长时间康复。所以,手术的价值对病人和医生来说都特别高。一台手术的成功,常常意味着一个生命的继续。
挑战升级,张鹏在神经外科一待就是10年。
在西固区范围内,目前仅有兰州石化总医院开设了神经外科。西固区30多万人口,包括周边新城、红古,甚至刘家峡的脑外伤、脑出血等患者都需要张鹏和他的7位同事来守护。
除了年假以外,他们基本全年无休,查房、下医嘱,根据病人病情变化进行下一步诊治……夜以继日。
张鹏的妻子说,不管是谈恋爱那会儿,还是结婚以后,常常是张鹏说自己忙,就成天成宿见不着人了。他们婚后不久,大年初二,俩人说好一起回娘家吃饭,不巧赶上张鹏大年初一值班。到了初二下午,张鹏还不见人,手机关机,他妻子就气鼓鼓地到医院找他,结果看到他在值班室睡着了,这下她更气了。张鹏解释,自己已经36个小时没有合眼了,再躺一会儿就走。妻子什么都没说,在一旁等他,然后下班,一起回家。
医生的家人可能是除了病人家属和医生之外最关心病人情况的人。病人术后恢复不太好,他心情沮丧,她也跟着难受;手术效果很好,他高高兴兴回家了,她也很高兴,又救活了一个人。
妻子基本上是无条件支持他的,时间、精力的投入都没有任何问题,孩子、老人,她可以一人承担照顾之责,但有一件事不允许 ——张鹏不顾及自己的身体。
那天,张鹏晕倒了。
在经历了一夜忙碌之后,张鹏开始了自己的第五台手术。无影灯下,他冷静专注,手里的柳叶刀容不得丝毫马虎。
手术接近收尾,一瞬间,张鹏感到心慌,汗珠从额头滑落至手术服上,浸湿一片。
张鹏定了定神,完美收尾,走出手术室。
然后继续查房、下医嘱,给另一名脑出血的病人实施腰椎穿刺术。中午12:50下班休息,下午5:00回到单位开始上夜班。
深夜11点,张鹏前往泌尿科参与抢救突然昏迷的病人,直至深夜两点半;凌晨5点,五官科病人呼吸困难,要求神经外科医生参与抢救,张鹏匆忙赶去,出来时手术裤湿透;上午10点,张鹏处理完了科室里的所有病人,打算去ICU给他的重症病人复查……
一个趔趄,张鹏被身旁的同事扶住,然后送进了胃镜室。
迷迷糊糊的张鹏向同事交代着自己病人的情况,直至完全失去知觉。醒来时,他身上贴着心电监护贴片。由于十二指肠应激性溃疡,张鹏出血量保守估计多达500毫升,相当于人体总血量的10%。
好在,出血点及时止血。
对于这一点,一开始我是不理解的,医生自身的健康除去是对家人的一份承诺外,也是对病人负责,硬扛会不会显得不够专业?难道医院里没有其他医生了吗?
张鹏说在倒下前,他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大问题。
医院的工作节奏让医生的身体常常处于紧绷的状态,对自己身体状况的感受力也会下降,何况注意力还不在自己身上。而且,真的没有其他医生了,科里的每位医生都在黑白颠倒地忙碌着,张鹏无法把自己的工作加在同事身上。
这一场病来得汹涌,同事、家人都一夜无眠地担心着,而他最怕的是院长不批准他8月份参加援藏医疗队的申请。
三
医者仁心。
从羸弱书生到执刀的外科医生,从少年逐步走入中年,10年时间,张鹏和同事挽救了无数生命。
他们在不断学习最前沿的医学知识,不敢懈怠;在冰冷的柳叶刀和医疗仪器之外,试着跟病人贴近,安抚家属,给术后康复的患者更多心理上的建设;他们会在自己负责的病人逝去后辗转难眠,将病人家属凭窗而立的悲伤背影定格在心里;他们甚至迷信,希望自己做好事,能给病人带来好运;他们忘不了自己第一次做手术时的每一个细节,忘不了第一次收获感谢时的激动;他们从事着离婚率超高的行业,并叹息真的无法平衡工作和家庭;他们见惯生死,所以更加敬畏生命,他们的内心世界是坚硬而又柔软的,我们无法探知;他们说自己是阿Q,遇上态度不好的家属或者病人,就告诉自己:你不知道他曾经历过什么,所以不要生气,试着去理解。
张鹏医生告诉我这些时,他自己数度哽咽。但若给这10年一个关键词,他觉得是“感谢”,感谢学校和老师,感谢医院和同事,感谢妻子、孩子和父母……
最终,那杯冰饮张鹏医生没有喝,他还在服药,援藏的事也没有被批准。而我很抱歉地以为,继续承担着高强度工作的他已经康复了。
文:潘玉婷 贾孟菲
来源:《读者原创版·兰大人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