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肃第一学府
1965年秋天,我踏进了兰州大学的校门,想在这5年的大学生活里将自己造就成对国家有用的人。
当时,兰州大学是甘肃声誉很高的学府。兰大是那么陌生而美好、新鲜而神秘。美丽的校园、宏伟的校舍、浩瀚的图书、知识渊博的教师、操着各地口音的同学,连操场都比中学里的大,真有点令人目不暇接,眼花缭乱。
每天早晨,起床铃还没响,操场上就传来了读外语的声音。这些男男女女,在灰蒙蒙的晨曦里,几乎是用相同的姿势捧着书,聚精会神地朗读着外语。他们一个个都是那么认真,那么专注,好像世界上只有自己,似乎外界的一切都无法干扰自己的这项“神圣的事业”。起床铃响过,宿舍里灯火通明,操场上又传来了震撼大地的跑步声。几千双脚在操场上奔跑,青春的脚步不停敲打着大地,也敲打着我的心田。这些脚步声好像在告诉我 :大河啊,你努力吧!现在一切条件都具备了,就看你如何学了。
兰州大学当时不但学习条件优越,师资力量很强,学习风气也很好。
饭厅门口,光荣榜上有三名全校模范学生的照片,有一名就是我们地质地理系的学生艾南山。他上大学的时候就已通过了三门外语的考试。我每次去饭厅吃饭,都要看看这些照片。艾南山这时已经毕业留校,担任我们的班主任。我每次见到他,总是恭而敬之,因为我崇拜他,他是我们的榜样。
那时的大学生,不光我这么想,大家都有这种思想,现在这么说,一点也没夸大。当时在大学生中间,从来没听说比吃穿的事,包括女同学也是这样,唯一的攀比话题就是看谁学习好,谁的论文发表了,谁攻下了几门外语,很少有整天谈恋爱不管学习的事。
当时兰大的学生以山东、河南、陕西、四川的居多,而且他们不少来自乡镇农村,所以他们的生活很简朴。陕西、河南的学生身穿手工纺织布缝制的粗布衣衫,脚蹬慈母做的老布鞋。要是你看到打赤脚去上课的学生,那准是四川人。这些四川人地理课可能没有学好,来到兰大报名,全部行李就是一张凉席。但是,这些学生的学习热情非常高,从宿舍到教室,从资料室到图书馆,到处都有他们学习的身影。他们为什么能一门心思地扑在学习上?我想除了从小养成的纯朴、踏实、艰苦朴素的品德外,恐怕还有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条件的原因。他们都笃信 :将来能挑重担的人,必先在年轻时苦其心志,饿其体肤,劳其筋骨,困乏其身。
那时不光是学生朴素,教师乃至校领导也非常朴素。在全国享有那么高声誉的江隆基校长,也无非永远穿一套洗得发白了的蓝布中山装,但在学生的眼里他就是权威。崔乃夫教务长平时穿一套颜色较深的中山装,在学生眼里就是相当好的衣装了。林迪生副校长爱学生如亲生子女。有些学生家庭十分困难,有时连买书本的钱都掏不出,不得不大着胆子到林副校长家借钱。他总是慷慨解囊,也不问这位学生叫什么名字。我当时还没到买书本都拿不出钱的地步,但每当听到这些在兰大校园里流传的佳话,便十分感动,也为我党培养出的这批德高望重的老教育家而自豪。
艰苦的生活,可以磨炼人的意志,也可以造就人才。那时的大学生,临毕业时的全部财产,除了书籍和被子外,只有一个从糖业烟酒商店花一二角钱买来的旧纸盒子,里面装着上五年大学穿用的全部衣物。那时的大学生,根本没有什么新潮衣衫、新潮发型之类的装扮。听说现在有的大学生每月要花两百元(编者注 :本文写于1990年),有的甚至要花三四百元,我看这不是件好事,物价高了是事实,但追求享乐、生活奢侈是不足为训的。在这个问题上,家长恐怕要有清醒的头脑。大学学习期间连集体宿舍都不愿住、集体伙食都不愿吃的人,将来能去为祖国、为人民无私地贡献力量吗?能到祖国最需要、最艰苦的地方工作吗?这恐怕是个大问题。
大字报与实验报告
年轻人做事,特别是做学问,一定要有韧性,要有毅力,要坚持不懈、百折不挠、锲而不舍,这样才能出成果,才能使你的人生选择不落空。
走进地理系,就意味着这一辈子要与山川河流打交道,就意味着以后的生活中充满了艰苦,对于这个问题,学地理的人都十分清楚,所以吃苦对他们来说是有思想准备的 ;也正因为有思想准备,地理系的学生对锻炼身体抓得很紧。我们每天都要练长跑,星期天还要练爬山,为将来进行野外考察、开展专业工作准备身体条件。
我很羡慕我们系上的一位老教授王敬尊先生,当时他都近60岁的人了,每天坚持锻炼,在野外工作时,爬山如履平地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才50岁出头。我的目标就是要像他那样,练就一个好身体。所以我不管天阴天晴、天冷天热,每天都练长跑,时间久了,特别是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,学生根本没人管了,早操也没人组织了,但我仍然坚持。有的同学觉得我有点傻,说我神经病,这年头每天大清早还起来跑步,跑个什么劲儿?我照练我的。当时我锻炼身体是一个目的,锻炼意志和毅力是另一个目的。我倒要看看,在别人不干的情况下,我到底能坚持多久。
我在大学期间的身体锻炼和毅力锻炼,并没有白费功夫。我这次横穿南极,开头一个月几乎是跑着前进的。可以想象,在那么恶劣的生活环境里,如果没有我年轻时练就的长跑功夫,没有毅力,没有坚强的意志,恐怕是很难坚持到底的。每当这时,我都会想起自己在大学里练长跑、爬山的往事。我庆幸,当年没有半途而废。
人在一生的生活、工作或战斗中,“坚持”二字与成功的关系非常大。有许多人,许多事,坚持一阵儿,就成功了,就生存下来了 ;而没坚持过那一阵儿,就失败了,就被迫消亡了,这类情况屡见不鲜。
我们系一年级开设的全是基础课,有自然地理、普通地质、普通物理、普通化学、高等数学和外语等几门课。第一学年结束后,按照惯例要到野外进行地质实习。这次实习是何志超先生带我们去的,地点在窑街煤矿。
我非常珍惜这次学习机会,认真地进行了考察分析,在何先生的指导下,认真仔细地撰写了一篇实习报告。
实习回来,“文化大革命”的风暴已经袭来了。一夜间,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涌上了学校的墙壁,我们地理系的教师,年龄稍大些的,无一幸免。在那种形势下,真有点谈学色变的味道,谁都不敢谈学习专业课,教师更是人人自危。我把这份报告写完后,就悄悄地收起来了,再也没敢拿给别人看。没想到,被批斗了好长一阵子的何志超先生,有一次悄悄地找到我,将那份报告要了去,给我逐字逐句地进行了审阅,在结尾处又工工整整地批了个“优”字。后来,何先生又划掉“优”,改了个“合格”。原因是按学校规定,实习报告只分“合格”与“不合格”两个等级。何先生的批语是 :“条理清楚,有初步分析问题的能力。”
何先生在那样一种严峻的形势下,还关心着他的学生的成长,这表现了一个知识分子多么高贵的情操!这份报告,我一直作为珍贵的纪念品保存到今天。“人们对教师的态度,标志着社会的文明程度。”这话一点不假。教师职业永远闪耀着光辉,教师理应受到社会的尊重。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支通亮的蜡烛,照亮了别人,燃烧了自己。(编者注:1971年,秦大河先生大学毕业,被分配到和政县一中担任中学老师。)
“贼心不死”
我搞科研的心思一直没有动摇过,可以说叫“贼心不死”!
1974年放暑假,我回家路过兰州,住在我姐姐家,拜访一下施雅风、谢自楚的想法又向我袭来了,过去几次都因为找不到引荐的人,放弃了,这一次,不管有没有人引荐,我一定要见见他们。
我大着胆子来到了冰川所的传达室。因为我谁也不认识,进门就说 :“我想找一下施雅风和谢自楚。”传达室里的看门人说 :“施雅风出差了,谢自楚在,可是今天是星期天,你明天来吧。”
“我到他家去找。他家住在哪里?”我不甘心地问。
传达室里的看门老同志见我很是急迫,就告诉了我具体的楼号和门牌号。
我找到谢自楚的家,敲开门,见一位40岁左右的人正在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讲话。小姑娘因有病发烧正在她爸爸怀里撒娇。
他堵在门口问 :“你找谁?”
“找谢自楚。”我说。
“我就是,你有啥事?”他问。
我见人家不热情,怕发生误会,就急忙自报家门,说明来意,最后怕人家不要我,没敢说想到冰川所工作,只说对冰川学很感兴趣,想学习学习。
没想到,我的话刚一说完,谢自楚态度马上变了,大开房门,十分热情地请我进到屋里。谢自楚当时已经是个有名的科学家了,但住房却很差,只有一间屋子,连自行车都没地方摆,只能斜着摆在屋当中。
我勉强找了个凳子坐下,和他交谈了起来,越谈越投机。最后,他很感慨地说 :“现在根本没有人想搞冰川,都认为干这行太苦,你却自己找上门来,我真高兴啊!”接着,他又询问了我的学历和专业知识学习情况,并记下了我的工作单位和名字,临走还给了我一些冰川学方面的资料。
没想到,那次毛遂自荐竟成了我生活道路上的转折点。
我和谢自楚的联系一直没中断,他常给我寄些冰川资料来,使我的专业水平提高了许多。后来,我的同班同学张文敬调进了冰川所,他就代替谢自楚与我联系,给我寄资料,并极力为调我进冰川所到处活动。
那时候调动一个普通业务人员,尤其是从县里调进地处省府的科学院,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。所以,从说调我,到真正把我调进所,前后费了好几年。
谢自楚先生一边让张文敬帮我抓紧专业知识的学习,一边自己骑辆破自行车到处反映情况,四处游说。
1978年5月,我被调进了冰川所。当时,我考研究生的一试也已通过了。调进冰川所,终于实现了多年的愿望,我憋足了劲,想在所里好好地干一番事业。
有人说,一个人成才或取得成就,必须具备三个条件,即 :天赋、勤奋、机遇。对于这个问题,我认为,智力发展正常的人们,应该说天赋是基本平等的。勤奋是什么?勤奋就是在科学道路上坚韧不拔,它来自对科学事业的不懈追求和对党对国家对人民,甚至对人类进步的高度责任感。
在我国的科研人员中,绝大多数人具有勤奋的素质。至于机遇,它就像一条滔滔不息的河,就在你身边,而且每时每刻都在你身边不停地流淌。它的存在,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,关键是你有没有眼力去认识它,有没有能力去抓住它!
我的导师
1978年7月,在调进冰川所两个月后,我通过了研究生二试,考取了兰州大学地理系李吉均教授的研究生。我将在那里学习3年,攻读硕士学位。
我的导师李吉均先生个头不高,是典型的四川人模样。早在我上大学的时候,就认识这位先生,但没有听过他的课。同学们对李先生的评价是知识渊博、口若悬河,其实这也是地理系许多老师的特征。
可能由于职业的关系,学地学的人常年工作在野外,性格粗犷豪放 ;地学是古老的科学,涉及的知识面很广,所以这些老师们天文地理、风土人情,无所不通。李教授正是这类人的典型。他讲述一个问题,可以由古论今,从中至外,滔滔不绝地谈论一大篇,而且鞭辟入里,令你茅塞顿开。李教授治学严谨,态度认真,对事业一丝不苟。他搞研究或写学术报告时,废寝忘食,夜以继日地坚守在工作台前,好像与世隔绝了一般,甚至连吃饭都认为是多余的事。他在教育上讲究因人施教,考虑到我今后从事的专业需要,在冰川气候变迁方面教会了我许多研究方法。这些知识,在我的科学考察工作中,特别是我在南极站当越冬站长的时候,都起了很大的作用。
李教授为了使我们在专业上有较快的进步,还特意为我们几个研究生设计了一种新的学习方式,叫研讨式。具体的做法是把我们4个研究生分成两组,让每组在两个星期内做一次学术报告,实际上是每四个星期我们每个人就要做一次学术报告,请所有的教授和研究生都参加听讲,然后再组织讨论、研究、评论。这种做法对我们学习的自觉性促进很大,同时,自己在听别人的报告中也得到了启发和长进。
过了一段时间,我自己都觉得我的专业知识有了很大提高,知识面拓宽了,分析和处理问题的能力也提高了。这种学习方法,因为题目自选,资料自查,所以灵活多变,生动活泼,改变了读死书、死读书的呆板的教学方式。李教授甘作人梯、无私奉献的精神也是我至今难以忘怀的。他对我们不但要求严格,而且还手把手地教导,特别是在带我们去野外实习时,那种勇于实践、不怕吃苦的精神,也给我们树立了榜样。我们的论文,他都逐字逐句地进行修改,可谓是呕心沥血了,但他却坚持不署自己的名字,最多将他的名字署在我们的名字后面。我们参加工作后写的论文在发表前他也进行了认真的指导和修改,但他从来不准我们署他的名,甘做青年人的人梯,为青年人的成长奉献力量。
李吉均教授不但是我做学问的导师,也是我做人的榜样。1980年10月,我获得硕士学位,返回冰川所工作。
来源:甘肃教育出版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