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 陈念新(萃英学院2015级校友)
我第一次去甘肃,是2015年,到兰大求学。九月初,从飞机上俯瞰甘肃大地,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,群山皆土色,了无绿意。心想,这是多么荒凉的地方。
入学,常去哲学院听仲辉老师讲课。他是香港中文大学的博士,主修德国古典哲学,甘肃人,在岭南求学数载,又回陇报效家乡。某日听他的《海德格尔导读》课,讲到Dasein一词,他说自己的导师陈春文先生,把该词翻译为“达在”,内涵一层生命之绽出-存在的意思;又说到陈先生解释该词的时候,引用了一则小故事——兰州城所背靠的皋兰山,山上有一种紫色野花,因为气候干燥,为了减少蒸腾,终年呈枯萎状,瑟缩着,却紧紧地守着由晨霜夜露而攒的一点点水分。到了春夏之际,只待一朵雨云拂过山头,赌上体内所有的水分,迅速地开花,并借雨水传递花粉,完成繁衍。
我始终怀疑这则故事的真实性,想起那荒凉的黄土高坡,就不敢想象细微的小野花有多么顽强。但仲老师似乎对此很笃信,在课上多次提起这则故事,甚至平日里也顺口拈来。
比如某次跟他扎马步之时。仲老师习惯早起,读文章,喝小米粥,吃个馍馍,便到兰大城关校区网球场边的小公园,扎马步,打太极拳,无论严寒酷暑;待到第一班校巴开到体育馆前,便去乘车,至榆中校区授课。某日,为了忏悔自己的课程作业太过离谱,我特意早起到小公园向他请罪。兴冲冲地小跑着去,却见他已在扎马步了;为了不显得太突兀,我便表示想跟他学拳,于是和他并排扎起马步来。
作为没有基础的人,不过两分钟,我就抖腿了。
这时,仲老师扎着稳稳的马步,平静地说,身体很受意识的影响,意识蜷缩在身体里,身体就比意识还弱;意识张扬到身体外,身体就能加倍地忍受苦楚。
“假如你能专注地想到远处皋兰山上的小花,腿就不抖了。”
然而,我到底是不相信紫色小花这回事的,但眼前这个男人,日复一日地扎马、讲课、读书、写作,过着朴素的生活,倒是让我相信有像紫花一样能沉潜的甘肃人。
毕业前,五月,连日的晴天后,兰州,在清晨下了一场骤雨。下午,仲老师饶有兴致,说要带我和彦昊爬皋兰山。起初我是迟疑的——皋兰山可比珠海的孖髻、黄杨,江门的叱石山高多了!但经彦昊提醒——山下有家马菇拜烤全羊;又想到可顺带验证紫花存在的真实性,我便去了。
皋兰山在兰州城关的最南端,兰州火车站背后。拾级而上,留意路旁的花花草草,心念一抹紫色。路过山坡的梯田,没有;至山腰的观景台,没有;歇脚山肩的三台阁,还是没有。千辛万苦登上山顶,有美丽的百花园,桃娇杏艳,红的黄的粉的白的,尽态极妍,唯独没有紫色。心生一丝得意,又闪过一丝遗憾:到底是不存在奇迹。
师徒三人慢慢地穿过百花园,打量片片花丛,生怕错过,直到花园尽头。然而,有心栽花花不开,无心插柳柳成荫——花园尽头是崖边,护栏之下是深渊,一片比紫花还要惊艳的风景扑面而来:兰州的全景图,在雨后澄澈的长空下!
一河两山小盆地,一幅巨画从天边铺展而来:城北白塔山上的浮图塔、黄河上的中山桥、东方红广场的双塔、贯通南北的天水路、兰州火车站前的马踏飞燕,到皋兰山巅的皑皑白雪。时值下午五点,天空放晴,金黄的阳光洒在雪面,光闪闪地映照人间,正如姚鼐所写:“苍山负雪,明烛天南”。
于是兰州城的大街小巷明暗斑驳起来,让人想起晴天阴天里劳作的居民——黄河边撑羊皮筏摆渡的回民,农民巷调马奶酒的蒙古人;甘南路上戴着白色小毡帽的穆斯林,在清汤萝卜和辣椒油的回香中抻拉面条;张掖路的烧烤铺,留着大胡子的维吾尔男人用红柳条串起羊羔肉;麦积山路,经营甜食的藏民把葡萄干洒在牦牛酸奶上......这些从西北五省汇聚而来的新甘肃人,借一河之水,守着生活的希望,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,开拓出一片比任何紫色花海都要灿烂的绿洲。
仲老师说,好好看吧,这是你们生活了四年的地方,离开以后还会想起的。
在此之前,我还未辗转过很多地方,不懂深意;既到山顶,便图下山,高处的风景随处有,不需流连。
从那以后,走南闯北,至今已离兰五载,越发庆幸,曾有一片绿洲,为我抵御风沙,教人如何沉潜到开花。
在珠三角,四季常绿,每每见到路边紫色的野花,都会想起皋兰山上的风景——沉潜的甘肃人和荒凉中拼搏生长的兰州城。
后记:近日听闻甘肃地震,心头一颤,望社会各界施出援手,共同扶助甘肃,让陇上的同胞知道,灌溉甘肃大地的,不独有黄河。
编辑:钟秀琴
校对:张佩
来源:兰州大学校友网